苏州的无厘头童谣

苏州夜话

今年六一儿童节，民国二公子王晓华老师在朋友圈里转推了一篇文章《千百万南京人民的童年回忆——<老杆子>南京童谣》，看了很亲切。南京人直爽，跟南京人打交道交易成本比较低，南京童谣的节奏也是一样的爽脆，比如这一首：

打一巴，哗啦啦，

日本鬼子到你家，

抠你伯伯大脚丫。

内容非常无厘头，只是跟着韵脚走，唱到哪是哪，这是童谣的一个特点。在童谣中，还有一种特殊的题材，叫“颠倒歌”，有的地方叫“倒唱歌”。比如像这种：

小槐树，结樱桃，

杨柳树上结辣椒。

吹着鼓，打着号，

抬着大车拉着轿。

这是河南民歌《小槐树》，内容乱七八糟，但是童言童语唱出来，好听。《小槐树》后面还有四句：

蚊子踢死驴，

蚂蚁踩塌桥，

木头沉了底，

石头水上漂。

苏州有一首童谣，与这四句很像：

小人唱只小山歌，

蚌壳里摇船出太湖，

麻雀踏塌玄妙观，

蚂蚁上山捉老虎。

太湖、玄妙观，一听就是苏州。这种颠倒是在“事理”上的颠倒。下面这一首则与人的感知和身体能力的缺失有关：

哑子读《心经》，

聋子隔壁听。

跛子往外逃，

瞎子到处寻。

过去时代，歧视残疾人是普遍现象，所以会有这样的儿歌。放到现在的电视广播节目里，都是不能播出的，这是一种进步。换个角度看，这首《哑子念<心经>》像是一个禅宗公案，可以认为是一首口语化的禅诗。

廖国核 画

在苏州童谣里，外婆常常会出场：

一只山歌乱说多，

油煎豆腐骨头多，

太湖当中挑野菜，

大尖顶上摸田螺，

摸格田螺笆头大，

摆勒摇篮里骗外婆。

开宗明义，宣布要乱说，所以通篇都是在“乱说”。第四句“大尖顶上摸田螺”，大尖顶就是莫厘峰，洞庭东山的主峰，海拔297米。再看另一首讲到外婆的苏州童谣：

蚌壳里摇船出太湖，

先养我来慢养伲大阿哥，

娘舅困勒摇篮里，

我搭伲外婆换尿布。

后面三句，都是写时间的倒流，生命过程的颠倒，奇思妙想，真是一个特别会唱吴歌的外婆。

廖国核 画

前几年，我在独墅湖图书馆借过一本书，1983年苏州市吴歌协会收集整理的吴歌集，里面大部分是情歌，也有童谣，我从书中摘抄了一些。下面这首也是其中之一：

姐妮长，姐妮短，

姐妮头上顶只碗。

碗里一块萝卜干，

吃仔三年吃勿完。

旧时苏州人称呼幼儿为“囡囡”或“囝囝”(读音相同），称呼别人家的女孩为“大姐”，自家的女孩儿则叫做“姐妮”。这首童谣用苏州话来读押韵上口，适合给低幼的孩子讲。如果孩子再大一点，可以教识数了，可以学这一首：

一貌堂堂，

二目无光，

三餐不吃，

四肢无力，

五官勿灵，

六亲无靠，

七窍不通，

八面威风，

久（九）坐不起，

实（十）在无用。

这首《十字叹》也是一个谜语，谜底不复杂，就是庙里那些泥塑木雕。全篇语带讽刺，对神佛很有些不敬，小孩子学了，长大了估计也很难对神佛一本正经。

廖国核 画

童谣是属于平民的文学样式，有些低级趣味是难免的，尤其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癞痢癞、偷鸡杀，

偷仔鸡勒哪搭杀？

偷仔鸡勒房里杀。

刀么钝，鸡么叫，

引得癞痢家婆笑哈哈。

有的还要笑话小孩子。小小孩不容易憋住屎尿，憋不住的时候，“黄花”遍地开不稀奇。下面这首有生动描写：

屎急屁来追，

门闩拔不开；

呼啦一声响，

黄花遍地开。

想象一下，长辈一边给孩子擦屁股，一边唱起这个童谣，大人小孩都会哈哈笑吧。
无厘头童谣是民间的集体创作，近代以来也有文人有意识地从事实验。十九世纪，英国有一个诗人兼画家，名叫李尔（Edward Lear），喜欢写一种无厘头诗（Nonsense verse），比如像下面这样的：

有个老头儿胡子长，

他说：“这事儿真让人恐慌！

一只母鸡，两只猫头鹰，

一只蒙鸠，四只百灵，

全把窝做在我的胡子上！”

李尔（Edward Lear）画

当时人对李尔的评价，大概和当代中国人看手工耿一样，大部分人觉得好玩。

“How pleasant to know Mr. Lear!”

Who has written such volumes of stuff!

Some think him ill-tempered and queer,

But a few think him pleasant enough.

“认识李尔先生真高兴！”

是谁写了这么多的怪东西！

有人说他脾气暴躁又古怪，

也有人认为他让人好开心。

类似于颠倒歌的修辞手法，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用到。楚辞《九歌》是一组祭祀神灵的套曲，湘君和湘夫人分别是湘水男神、女神。在《湘君》中出场的是湘夫人，全篇都是倾诉爱人（湘君）迟迟不来，湘夫人心中的烦恼。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桂棹兮兰枻（yì），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qiān）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大意是，湘夫人驾着小船，为了与情人相会，努力冲破层冰和积雪，却像是在水中采薜荔（一种攀援在大树上的灌木），在树梢上摘荷花一样。湘夫人叹息，两人的心意不同，就算有人牵线，也只是徒劳，很怀疑湘君对自己有没有很深的感情啊。
形容爱的徒劳和盲目，楚辞同样用了颠倒歌的手法，读来却十分地典雅，童谣就显得有些俚俗。但是，各有各的好，都挺好。


来源：吴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