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原味]中正之美：为谁风露夜开窗

苏州夜话

杨旭辉（左）、老郑（右）

主讲人：杨旭辉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与谈人：老郑

老郑/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1月27号的诗话苏州，我们一起继续来读最美苏州诗，和苏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导杨旭辉老师一起，来领略古典诗歌里的苏州之美。今天我们要读的诗，刚刚王楠老师已经给我们用很优美的声音演绎过了，是清代的一位名字叫做舒位的诗人。

杨旭辉/YangXuHui
对，他其实到苏州，是流寓在苏州的，用我们今天的说法是新苏州人。他的本籍是大兴，现在北京郊外一带。他后来因为种种的生活的变故，来到苏州。

老郑/LaoZheng
对。这个人的号叫铁云，和写《老残游记》的那位刘鹗，刘铁云，一样。这首诗我们首先还是来串讲一遍。

不抽帆子不安桅，两桨霜花细细开，

半夜横风吹不断，青山飞过太湖来。

这是第一首。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现在如果在太湖上去看，太湖上有一个很奇特的景象，就是太湖的渔船它会什么呢，拉足了船帆。我们太湖的渔船有五帆的，有七帆船。最大的是七帆船，就是用张开的帆借风力，来驱动船的前行。但是，舒位这次在晚上出行，在泛舟太湖的时候，他没有把桅杆给架起来，更没有把船帆拉到顶，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在诗的第二句讲得很清楚，两桨霜花细细开，原来是靠船夫划桨来前行的，这是完全靠人力。
这首诗整体来看的话，它给我们一种非常开阔空明澄澈的意境。我们从诗题来看，它首先是一个月夜，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漫天的浩渺的太湖上，然后驾着船出游，整个给我们的感觉， 是一种非常明澈的意境。

太湖小船 （网师 摄）

老郑/LaoZheng
这个地方讲“两桨霜花细细开”，这是有月光的映照，波浪一样才会泛出像霜花一样的清美的光芒，而且不断地闪光，不断地翻飞的那种。

杨旭辉/YangXuHui
而且我们可以看出来船行很快，有这样的一种状态。就是苏东坡诗里面讲的卷起千堆雪。其实如果我们到长江边上、太湖边上，如果风浪起的时候，水浪拍打在牙岸上，那种飞沫真的是像一堆一堆的雪一样的，流动的这种态势非常壮观也非常美。

老郑/LaoZheng
对，它这里面用了霜花，它可能要薄一点，细致一点。

杨旭辉/YangXuHui
但是更显得银静，拥有月光的光影的效果在里面。

老郑/LaoZheng
前面我们说“不抽帆子不安桅”，这是一个叙述性、交代性的东西，第二句就是一个特写镜头，两桨霜花细细开，然后到了第三句，镜头就开始拉开了，叫“半夜横风吹不断”，吹不断，我想起来李白的，长风吹不断。

霜花

杨旭辉/YangXuHui
如果说，把第二句第三句的诗意转换过程当中做个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前面的船桨其实划的频率并不是很快，但是船行得很快，为什么呢？因为两桨霜花细细开，这个波浪其实是很微小的，只是一种有光影的变化，所以船夫也没有太多的用力，但是船行很快。第三句，话风一转就交代了，水面上的风是非常的大，在这里面用了一个“横风”。

老郑/LaoZheng
青山飞过太湖来，青山飞过来了，他不说我的船很快，飞过去，飞速地在走；而是说……

杨旭辉/YangXuHui
青山飞到我眼前，物理学、运动中讲，你选择了参照系，如果说是选择是以船作为观察点的话，那么青山是迎面、扑面而来；如果选择是两岸的柳树或者是两岸的青山是一个静态的话，我们的船是飞快地行进。这种状态其实我们古人里面很多，我们前两天的节目里也讲到，王安石的两山排闼送青来，把青送过来、飞过来，其实这种是一个很传统的技法。

老郑/LaoZheng
这首诗，我们再回顾一下诗题，它叫《月夜出西太湖》。西太湖就是从宜兴那一带，从荆溪方向过来，往哪儿走呢？他不是往苏州城，也不是往无锡，而是往吴江方向走。我们看下一首他就写到了，他说：

星星渔火近吴江，听唱流人水调腔。

一角红楼深树杪，为谁风露夜开窗。

杨旭辉/YangXuHui
已经靠近吴江这边的东太湖的岸边，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看到一个停泊的小船，小船上有移动的灯火，在水面上不断地闪烁。

老郑/LaoZheng
青山飞过太湖来，估计也就是像洞庭西山、东山这种山，穿过这两个比较大的岛，都是岛屿，然后我们就到了东太湖，到了吴江方向。吴江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当时也是水面开阔，会有很多的渔船，夜里面星星点点的渔火，在芦苇丛中，在新月下面，远远近近，那种烟波里面。

杨旭辉/YangXuHui
伴随着闪闪烁烁的灯光，水面上飘来了一种歌声。这个歌声也许是我们江南的渔夫的、渔人的一种渔歌。但是，对于舒位来说，他可能听到了别样的情绪在里面。
诗的第二句讲，听唱流人水调腔。在这里面，他化用了一个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很有名的一首诗，叫《听流人水调子》。这是王昌龄贬谪到湖南以后，听到了湖南地方的渔民，驾一叶偏舟，在洞庭湖水面打渔所唱的渔歌。这个时候，他把自己流人的身份，所谓的流人就是旅居他乡的，颠沛流离的，身世情感，都融入在歌声当中，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叫《听流人水调子》。在这首诗里面，舒位就直接把王昌龄的诗题点出来，就是把整个王昌龄的诗意和诗情就在这里暗暗告诉读者，我就不展开来说了，他点出了一个流人的身份。

老郑/LaoZheng
星、月、湖、岛、风完全都是自然的，进入到我们看见渔火，我们听见了歌声，然后船再往前开，我们就看见了一角红楼，这个红楼在树梢上面露出了一只角。我们是先听见的声音再看见这个楼，有可能唱歌的歌女，或者是就在这个楼里面唱，它是有个远近的关系。这个时候，也许唱歌的并不是楼上的人，而是第四句结语里的，叫“为谁风露夜开窗”。

月下渔火

杨旭辉/YangXuHui
从月出西太湖到东太湖，其实时序有一个流逝、一个变迁，已经天色渐渐的明朗，看到岸上的绿树丛中的屋檐在扰动，扰动的是他内心的情绪，所以他打开窗，然后再眺望星星点点的渔火，再看远处岸上的人家，他也会有所感怀，但这种感怀，他没有直接用抒情的语句来写，而是一个很平实的叙事的写法，为谁风露夜开窗。

老郑/LaoZheng
看见这一句，就一定会想起黄景仁，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旭辉/YangXuHui
这里面，舒位，我觉得应该是有借鉴学习黄景仁的意思了，为谁风露，在风露当中，他有情感的表达。这个时候舒位是什么状态呢？把船窗打开，眺望远处的景象，若有所思。黄景仁是做了一个形影相吊的自我形象的表现，立于中宵，一人孤身孑然地立在孤月映照下的空庭当中。

老郑/LaoZheng
阮籍的那一首，中夜不能寐，起坐谈鸣琴，和为谁风露夜中宵夜，异曲同工。

杨旭辉/YangXuHui
中夜忧思，自己要表达这种情感，这个时候，每个人会有每个人、自己的一种处事的方式。

老郑/LaoZheng
不知我者谓我何愁，知我者谓我心忧。说到这里，我就在想一个题外的话，你看我们读过好几首诗，都是大清早或者半夜里在太湖走，好像在那个时代，至少在清朝的时候，晚上在湖上行船，还是一个很常见的事情。

太湖 （网师 摄）

杨旭辉/YangXuHui
那就是我们讲的，古人非常风雅的事情，叫夜航船。我们今天很多搞摄影的朋友，拍太湖往往是选择两个节点，一个是早晨的时候，阳光初升的时候，太阳从太湖湖面上跳起的时候，还有一个太湖日暮时候的情景，这是一样的。其实月光映射在太湖，可能还会给我们更多的想象。
舒位第一首诗里面，好像还是有一种，青山飞过太湖来，有一种喜悦之情，但是随着进入到湖水的深处以后，人生的一种孤立无缘感，在诗歌里面慢慢地流露出来。

老郑/LaoZheng
在我们苏州，经常说诗人是一群一群出现，那么在清朝这200多年里，我们大概可以分为多少群呢？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流行音乐有排行榜，我们的诗歌也有排行榜。说到这个排行榜，舒位就非常好玩了，他给清代的诗歌做了一个排行榜，他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叫用了一个词叫点将录。他把乾隆嘉庆时期的，比他早一些的，或者比他略早一些，甚至跟他同时代的一些诗人，做了一个排行榜。在这个排行榜当中，他对苏州的诗人似乎特别情有独钟，在乾嘉诗人点将录当中，他点了108将。
托塔天王晁盖放在第一位的，在清代诗坛上，尤其乾嘉诗坛上，他认为可以跟水浒的英雄好汉的排座，排到托塔李天王晁盖地位的，是我们苏州的沈德潜。
因为毕竟沈德乾代表了一种官方的诗学的审美，这种格调。这种格调在舒位的诗里面也有。比如说，他虽然自己有人生的凄凉感和孤寂感，但是他没有显得很萧索，还是一种能够符合儒家的中庸的，那种哀而不伤的中正之美。

老郑/LaoZheng
中和之美。那么刚才您说了舒位做了一个点将录，他有把自己点进去吗？

杨旭辉/YangXuHui
他没有把自己点进去了，他比较谦虚。在其中，他还点了一位很有代表性的，乾隆时期的诗人——袁枚，他把袁枚是点成及时雨——宋江。袁枚的影响力还是很大。不管怎么样，在乾隆诗坛上，可能沈德乾代表的是在朝的一种诗歌的美学风范，袁枚可能在民间，在文人士大夫当中，粉丝还非常多。

袁枚

老郑/LaoZheng
性灵派的。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刚才讲的黄景仁，其实就是性灵派的。我们可以回过来讲，这句诗，为谁夜开窗，和黄景仁的“为谁风露立中宵”，从诗人自我内心情绪的表达来说，黄景仁更过硬，所以黄景仁是非常典型的性灵派的诗人。舒位要把性灵派再拉回一下，回到儒家的中和。

老郑/LaoZheng
其实这两句诗，你把它画面化，都非常美。半夜里面，远远的，渺渺的一些歌声，听得清听不清，冷寂的夜色，月光下，“吱呀”一声，有人推开窗子，然后再看天、看星，很长时间。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昆曲演员来表现会非常好，在朦朦胧胧、朦胧当中，隐隐约约听到了渔歌声，看到了隐隐约约远处岸上的这种绿树和屋檐。这个时候，他想看远方，这个时候，轻轻地把船窗推开，吱呀一声，深情款款地由近而远看到远方，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黄景仁就是我们需要高水平的这种演员，完全是用形体动作……

老郑/LaoZheng
负手而立。

杨旭辉/YangXuHui
对，我想到了濮存昕老师演的话剧《李白》，我看过他的现场演出，花间一壶酒，他就拿了一个酒杯，然后昂首向月，就是一个背影。这个背影就给我们感觉他非常投入，已经把自己和李白、和月色、和酒完全融在这个状态当中。

老郑/LaoZheng
今天我们读了舒位老师的两首非常精彩的诗，感谢大家收听诗话苏州节目，感谢杨老师的精彩分享。今天咱们就到这。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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