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原味]以天地为褥幕，落英缤纷

苏州夜话

老郑/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今天的最美苏州诗、诗话江南。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苏州大学教授博导曹林娣老师，我们继续来谈诗歌里的江南，诗歌里的苏州。今天杨老师给我们选的诗是咏玉山草堂的一首诗，作者是元末的陈基，陈基是谁？玉山草堂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请杨老师跟大家先说一下。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首先来看这首诗题，玉山草堂。这里有一个地名，玉山。可能我们昆山的朋友会知道，玉山是昆山的古称。昆山为什么叫昆山？在昆山城里有一座山，它的外形像马鞍，所以叫马鞍山。这个山里面产一种玉石，称之为昆玉，马鞍山又称为昆山，又称为玉山。所以这玉山草堂肯定是在昆山了。是在昆山什么位置呢？学术界有一些争论，现在比较多的学者，或者说我们昆山当地发展旅游的，在巴城又修复了玉山草堂。

玉山（马鞍山）

我们今天姑且不论它到底具体位置在哪边，肯定是临着湖的，就是前两天节目里面曹老师讲的，在元明的时候，很多造园的诗话，在选址的时候，会选择有山有水的地方。它是背倚着马鞍山，面临着阳澄湖，修建了一个园林叫玉山草堂。
玉山草堂的主人是谁呢？如果长期听我们节目的朋友就知道，玉山草堂主人是顾阿瑛，顾瑛，曾经也是元末明初的富甲一方的富豪。他也非常喜欢文化，玉山草堂里面聚集了很多当时最有名的文人书画家在进行雅集。所以，这个园林当中，既有园林的元素，也有文学的元素，还有书画的元素。当时陈基就是经常出入于玉山草堂的一位苏州本地的文人。

顾 瑛  

   
老郑/LaoZheng
元末明初的时候，玉山草堂里面的玉山雅集是文坛的一个很盛大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杨旭辉/YangXuHui
顾阿瑛也很有心，把当时出入于草堂的很多文人写的诗、填的词，编成了《玉山名胜集》、《玉山草堂集》。昆山曾经请了社科院文学所的杨镰老师，整理点校。杨镰老师很不幸，在前些年到新疆去探险的时候，魂归戈壁大漠。

老郑/LaoZheng
杨老师讲了玉山雅集、玉山草堂，现在的人可能不太理解，在古代的时候，像这样的文人的雅集，它会产生社会影响吗？会有很多人关注吗？

曹林娣/CaoLinDi
文人圈里头关注度很高。园林本身很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雅集，文人雅集。很多园林都是养老的地方，说起来，但是雅集本身也是养老的一个内容。那些人都是有文化的人，文化人在一起，为什么弄曲水流觞？我们在拙政园里面，归田园居就搞曲水流觞，就搞曲水流觞，跟绍兴的兰亭都是一样的。

归园田居

老郑/LaoZheng
文人雅士的休闲活动，消遣活动，不太可能像打一桌麻将，或者怎么样。

杨旭辉/YangXuHui
这个很健康。曹老师，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古人文人圈里很流行的，寿从毫端出，我们要长寿，要养生，少打打麻将，多读读书，多读读诗。

曹林娣/CaoLinDi
他们这个雅集，看不起“醉红裙”，就是喝醉了酒，歌女在旁边，这个是看不起的。

老郑/LaoZheng
声色。

曹林娣/CaoLinDi
喝酒是要的。

杨旭辉/YangXuHui
笙箫也要有的，作为一个伴奏，一个背景。

曹林娣/CaoLinDi
有了，一定要写诗，要写不出来的罚酒，就这样子的。

笙箫歌吹

老郑/LaoZheng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里面写的，罚依金谷酒数。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曹林娣/CaoLinDi
文人游园的一种特殊的风格了。耦园就有诗酒联欢，并不是随随便便的，而是有诗酒联欢。

老郑/LaoZheng
像听枫园里面，吴云搞的各种雅集，鹤园里面各种雅集。

曹林娣/CaoLinDi
听枫园、鹤园、怡园都有雅集，就像文化沙龙。

曲水流觞

杨旭辉/YangXuHui
曹老师讲的特别好，文化沙龙这个概念，这是我们今天的说法，古人这叫雅集。用曹丕在《与吴质书》里的一个概念，讲西园雅集，西园是一个泛指，并不是具体指的西园寺，很多朋友容易产生误解。
刚才我讲玉山草堂，它必须要有笙箫歌吹，因为笙箫歌吹非常重要，这是昆曲的源头。我们今天讲昆曲600年，顾阿瑛在昆曲的发展过程当中起着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我们讲顾坚“发南曲之奥”，创制了水磨腔。顾坚这种新发明的声腔，如果没有顾阿瑛在玉山草堂的这种笙箫歌吹的推波助澜，可能顾坚的声律也就在很小的范围之内流传，或者不久以后就消亡了。

昆曲《牡丹亭》剧照

老郑/LaoZheng
我们来读陈基的诗。这首诗的题目就叫《玉山草堂》，我们到草堂里去看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隐居家住玉山阿，新制茆堂接薜萝。

这是先说了一个玉山草堂的环境。隐居，他提出这是一个隐居的概念，就是我是家住玉山阿，山边上。

杨旭辉/YangXuHui
山畔。

老郑/LaoZheng
山麓，玉山阿。新制茆堂，茆堂是指的什么？

杨旭辉/YangXuHui
茆通茅草的茅，就是茅草，茅草就是茅草屋。

曹林娣/CaoLinDi
就是很原真，自然，薜萝。

老郑/LaoZheng
薜萝就是那种爬满野草的，绿植。草堂是新建的，重新翻新过，但是边上的一些绿萝已经长得很好了。第二联，翡翠飞来春雨歇，麝香眠处落花多。翡翠和麝香指的是啥？
杨旭辉/YangXuHui
这里面是一个借代的手法。所谓的翡翠和麝香，并不是指有珠玉或者是名贵的中药材，而是一个借指。一个是视觉的感受，一个是嗅觉的感受。
视觉的感受，他依山而居住，爬满的是绿色的藤萝植物。新雨过后，山背后的远处的植被非常的苍翠，好像打开窗以后，用了一个词，飞来，一下子飞到我的眼前当中来。这个状态我们可以想像，就是宋代诗人王安石是所写的“两山排闼送青来”，一排一排的，就扑到我的眼前，推开窗送到我眼前了，飞到我眼前了。

书湖阴先生壁

宋·王安石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翡翠是指的青山绿水。

老郑/LaoZheng
就是把一种静态的变成了一种动态的感觉。

薜萝是薜荔与女萝的合称

杨旭辉/YangXuHui
麝香眠处落花多，这个麝香是指什么呢？落英缤纷，依然是有馥郁的芬芳，一阵阵地吸了，很浓郁。我们知道麝香是非常浓郁的一种香味，所以麝香眠处落花多。
草堂里的文人雅士真够风雅的，前面还下着蒙蒙细雨。虽然蒙蒙细雨刚刚消歇，地上是潮的，席地而卧，伴随着满眼的翡翠，空气在水的晕染中，浓郁的麝香的香味萦绕着我的身旁，我就席地而眠。麝香眠处落花多，躺在雨地当中，花瓣落在我的身上。
我就想到了一个场景，日本曾经流行的鲜花宴，一个美女躺在餐桌上，鲜花在她的身体上点缀着，当然这个是有点做作了，而这个文人是躺在大自然里面，以天地为褥幕，落英缤纷飘在它的肩上，飘在头发上。

老郑/LaoZheng
放浪形骸之余，我在自然的天地下，在花架下面，我待的时间长了，它自然它就落下来了。

藤萝花架

曹林娣/CaoLinDi
说明那个地方就是花很多，又有风，它可以飞来。他就是一种非常自由，完全是放浪形骸，就跟天地自然在一起。

杨旭辉/YangXuHui
这是一种《世说新语》中的人一样了。

曹林娣/CaoLinDi
大地母亲，躺在那儿，聆听大地母亲的声音。

杨旭辉/YangXuHui
那就是《世说新语》讲的枕石潄流。

曹林娣/CaoLinDi
他是非常自然的。

老郑/LaoZheng
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在这样的状态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要做些什么事情呢？从视觉的转到了听觉的，下来第三联：竹枝已听巴人调，桂树仍闻楚客歌。

杨旭辉/YangXuHui
首先我们来看对仗的竹枝和桂树，好像是写草堂里的植物，但是竹枝是一语双关，它指什么？竹枝歌、竹枝词。
这里面他们吟唱的，有非常通俗的描写吴风吴韵的这种吴地的风情的，竹枝。竹枝听完了以后又有什么？有巴人调，来自巴蜀地区的这样的一种音乐。当然还有一种解释说，竹枝本身就是巴蜀之地的巴人之调，因为刘禹锡到了巴蜀以后，把它传遍了全国。

老郑/LaoZheng
双关。

庭院里的桂树

杨旭辉/YangXuHui
竹枝后来从巴蜀流传到全国各个地方都有，也可以这么去理解了。从竹枝到巴人调，仍闻楚客歌，又听到楚声、楚音。我们前面讲到吴趋行，还有齐讴，还有楚吟。

老郑/LaoZheng
这里面的巴人和楚客，可以是一种泛指，就是泛指天南海北的人都汇聚到这里来，四方的读书人。

曹林娣/CaoLinDi
桂树，楚客歌，是不是跟汉代的归隐，淮南小山，有关系？

杨旭辉/YangXuHui
淮南小山（西汉淮南王刘安的一部分门客的共称）的《招隐士》。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

山气巄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淮南小山《招隐士》）

老郑/LaoZheng
你光看这个词面，你也可以觉得是非常优美的诗句，也能理解、想象。如果了解了典故，你的理解会更深刻更丰富，所以这是最好的用典方式。

曹林娣/CaoLinDi
活用，而且他还是可以玩味，慢慢地再咀嚼一下。

黄鹤山樵（王蒙）玉山草堂图 潘思牧摹   

老郑/LaoZheng
在这种状态下面，最后他要开始抒怀了，开始言志了。
明日扁舟入青浦，不堪离思隔沧波。

杨旭辉/YangXuHui
在这个诗的解读当中，特别是“青浦”两个字，我们怎么去解读？很多朋友说，他离开了昆山，往东，到了青浦去了。这也可以去理解，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更有诗意的状态。青浦什么呢？“青枫浦上不胜愁”的青浦，这是极富有诗意的解读。
明日扁舟入青浦，我驾一叶小舟，徜徉在慢慢的青枫浦上，极富有诗意。如果说我驾一叶小舟，东下到了青浦，青浦的淀山湖也很美。从地理概念上来说，淀山湖紧挨着玉山，但过去也不远。更多的是一种诗意的状态。
不堪离思隔沧波，它所表达的是一种什么？闲云野鹤似的，徜徉在烟水沧波当中的一种人生的状态。

一叶扁舟

老郑/LaoZheng
我离开城市的喧嚣，离开各种各样的烦恼，寄情于江湖之远。

曹林娣/CaoLinDi
这里理解，应该不是实指，应该是虚的。

老郑/LaoZheng
曹老师，假如我是一个青浦人，我更愿意实指。

曹林娣/CaoLinDi
青浦人的话，就会直接想的，但是跟下面的沧波很难（对应上），沧波很难有实指。

老郑/LaoZheng
青枫浦和沧浪水，这个对是多么好啊，这个是更好的表达。

曹林娣/CaoLinDi
他里面有很多潜台词。

青浦 朱家角 放生桥

杨旭辉/YangXuHui
从这首诗的写法上来说，到最后是化实为虚。题目是玉山草堂，前面几联，第一联和第二联都是写草堂当中、园中的一种景象，但是第三联和第四联转换到园中的人的活动，最后一联写到人的情志。无论是“离思隔沧波”也好，“扁舟入青浦”也好，好像不是写园林，但是它有一个很核心的东西，跟园林的主旨是紧密相关的，就是远离红尘，隐逸的一种主题。

曹林娣/CaoLinDi
有隐逸的主题，但是它主要是心灵的隐逸。

杨旭辉/YangXuHui
我想问一下曹老师，在苏州园林里面，你刚才讲的心灵的隐逸这四个字非常好，苏州园林里面，这个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或者说一个核心的命意呢？

曹林娣/CaoLinDi
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核心原因。我们不要把隐居理解为非常消极的东西。从宋代开始，官场上不做，或者在官场上他下来到后花园休息，心灵休息，但是他是不是还做（官）？他不一定不做。到了清末，到了清末，到了沈秉成的时代，都是这样的。他并不是说，我在这里一直在不想出山了，我还是要报效的。

杨旭辉/YangXuHui
我理解这个状态了，就是王维讲的大隐隐朝市，他可以在长安城外可以搞辋川别业，但是进了城，他依然是右丞。

《玉山草堂集》书影

曹林娣/CaoLinDi
有一种真正想隐居的，比如说像唐伯虎，他本来用世思想也很强烈的。

杨旭辉/YangXuHui
他就没办法，无奈，他就退了。还有一种，就是官场上下来了，没办法，他是受尽了折磨，他回来真想隐居了，但是他真隐居的时候还是要写诗文的。特别是我们苏州的很多书画家，像文徵明他不想做官，他习惯了，他是隐逸于艺术，隐于艺。
《论语》讲“游”于艺，曹老师改了一个字，文徵明晚年叫叫“隐”于艺。

曹林娣/CaoLinDi
不光是文徵明。

杨旭辉/YangXuHui
我曾经考索过，文徵明从北京回来以后，60岁过后，他活到89岁，60岁到苏州，在苏州近30年的晚年的退休生活干什么呢？他几乎每隔一两年，都会把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抄一遍，还脑洞大开，跟着《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还画了好多赤壁图。

曹林娣/CaoLinDi
他画图，还画了很多园林图，他还为别人补画了园林，他们所谓的补画园林就是策划。

杨旭辉/YangXuHui
文徵明不仅仅抄古代的经典的文学作品，还在画园林图。

曹林娣/CaoLinDi
画园林，还有像紫芝园，明确的记载是他补画的。拙政园是他去画的。

盛懋 《玉山草堂图》（局部）

杨旭辉/YangXuHui
这些画对我们苏州园林的研究非常宝贵，形象直观的图文资料图像资料。

曹林娣/CaoLinDi
像玉山草堂，作为文人放飞自我的一个地方，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放飞自我，比较自由，一起进行雅集，很风雅，每个人都写诗的。顾德辉。

杨旭辉/YangXuHui
顾阿瑛，字德辉。

曹林娣/CaoLinDi
他的玉山草堂当时是江南三大名园之一，除了玉山草堂，当时的耕渔轩，还有清閟阁，倪云林的。

老郑/LaoZheng
而且倪云林也是玉山草堂的常客。

杨旭辉/YangXuHui
元末明初的三个园林都在我们江南了。

曹林娣/CaoLinDi
就是江南几大名园。耕渔轩、清閟阁，再加上他的玉山草堂。元代文人地位很低，特别江南人，南人他是最末等的。作为放飞自我来说，也是一种发泄。

杨旭辉/YangXuHui
刚才曹老师给我们介绍了元末的三大园林，正印证了这样一句话，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

曹林娣/CaoLinDi
三大名园都在江南。

杨旭辉/YangXuHui
在无锡，在苏州。在江南的所有的园林当中，苏州又是最多的、最好的。

曹林娣/CaoLinDi
玉山草堂的雅集是最有名的。

老郑/LaoZheng
玉山草堂出现的时机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间。元末，在这种天下动荡的时候，很多的文人，包括像今天我们读的陈基，都是从外地过来，专门辞了官或者怎么过来。

杨旭辉/YangXuHui
躲避战乱。

老郑/LaoZheng
找到一角比较安稳的，能够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一种放松，或者那种抒发一下。

曹林娣/CaoLinDi
他是这样来描写了：良辰美景,士友群集。四方之士，包括朝廷里的公卿、士，知识分子，都跑到（玉山草堂），到苏州没有不到草堂去的，说明草堂那是非常非常聚人气。

老郑/LaoZheng
对于文人来说是一个圣殿。感谢大家收听今天的最美苏州诗、诗话江南节目，今天的内容很丰富，咱们明天再见。

杨旭辉/YangXuHui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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