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原味]人世间那些最美好的东西

苏州夜话

老郑/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5月27号的《诗话江南》《最美苏州诗》节目。我们来读清朝著名诗人屈大均的一首五绝，这是一首非常精彩的作品。

杨旭辉/YangXuHui
屈大均在整个清初的诗歌史上是非常具有神奇色彩的，也是很有故事的一个人。他曾经和岭南的另外两位诗人，一个陈恭尹，一个梁佩兰，并称为“岭南三大家”。他死了以后，他的著作曾经遭到过很严酷的禁毁。因为他在整个诗歌当中，他的文章当中，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家国情怀，表示跟清王朝的不合作。

老郑/LaoZheng
屈大均是一个非常有才情的诗人，前人曾经评价过他，把他和顾炎武放在一起来说。顾炎武他有一个号叫宁人，所以大家叫他顾宁人。屈大均有一个号叫翁山，叫屈翁山。

缪天自云：“诗有俚语，经顾宁人笔辄典。诗有庸语，入屈翁山之手便超。”（《清诗别裁集》卷八）

这个话是这么说的：诗有俚语，就是口头语，俚俗之语，经顾宁人笔，辄典。只要是顾炎武把它写进去的，哪怕是俚言俗语，都会显得非常典雅。这就是一种叫做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

诗有庸语，诗里面会出现那种平庸的词语，惯常的平庸的词语，入屈翁山之手，便超。只要经过了屈大均来点化，就变得很超绝，很平庸的词语变得很超绝的感觉。

杨旭辉/YangXuHui
很通俗的，很平庸的，很浅近的语言，经过大家的生花妙笔一点化以后，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可以脱胎换骨。

我们今天这种诗就是很典型的，你初一看上去，第一句很平淡，第二句也很平淡，第三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蒙蒙千万树，香在未开时。
雪里人空望，风前自不知。

好像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屈大均

老郑/LaoZheng
但你读完了这首诗，就立刻感受到诗人的境界，而且这种境界和我们通常所说的，比如说六朝人的或者初唐时候的那些写的五言的诗的感觉还不一样，它是另外一种很高迈的、很超绝的五言诗的境界。

我记得前些时候杨老师说过，说中国诗学有一个特点，经常会用一些形容词来说风格。去读作品之后，你就会感受到，比如说像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郁顿挫，像这些词语，你会体会到里面确实很有道理，

杨旭辉/YangXuHui
非常精准。

老郑/LaoZheng

这首诗写的是梅花，但这个梅花不是那种香艳的，不是那种秀美的，不是那种冰洁傲骨的，而是另外一种神韵。

蒙蒙千万树

杨旭辉/YangXuHui
这首诗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开始两个字：蒙蒙。

屈大均到我们苏州，到光福的玄墓山去探梅。诗题也很有意思，他是探梅，去寻梅，他没有看到漫山遍野的白梅盛开的盛景，远看玄墓山上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什么？千万树的梅树，但是在梅树的树梢中，蒙蒙的淡淡的有花的那种颜色的意思在。

老郑/LaoZheng
好像只是一些树，看不到花朵，看不到什么，但是在这个时候有香味飘过来。

杨旭辉/YangXuHui
看了千万树，远看好像有一种淡淡的这种粉白色，好像在枝头将绽放欲绽放，似有似无之间的这种状态。

老郑/LaoZheng
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杨旭辉/YangXuHui
在早春的时候，如果说路的两旁有柳树，你远远地看，柳树上有嫩嫩的绿绿的绿意，但是近看好像是没有绿叶的，就是这种状态。千万树朦朦胧胧的这种白色的意蕴，好像笼罩在山头上。

老郑/LaoZheng
蒙蒙千万树，香在未开时。

花还没有开，香味就已经来了。

杨旭辉/YangXuHui
这种香味未必真的是一种嗅觉的感觉，它是用心去感受到的。

香在未开时

梅花未开，何来这个香？这里可以用动词跟它相连接了，我们最熟悉的是闻香，还有听香，还有用我的心去感受的那种心香。

蒙蒙千万树

老郑/LaoZheng
蒙蒙千万树，香在未开时。

我宁愿相信，确实有一种清清淡淡的香味已经出来了，不完全是想象，想象和真实之间的那种，确实有一种——

杨旭辉/YangXuHui
很多事情都在有无之间。

老郑/LaoZheng
蒙蒙千万树，香在未开时。
雪里人空望，风前自不知。

在雪花之中，我四处张望，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杨旭辉/YangXuHui
视觉的感觉是一无所觉，但是他内心已经感受到一种春意的萌动在其中，所以他的诗题叫“探梅”，我更愿意理解是通过探梅来探春。

老郑/LaoZheng
雪里人空望，风前自不知。

一个否定词来结束这首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结束方式。

杨旭辉/YangXuHui
远看有千万树梅树，感觉有白白的梅花绽开的一种生命的萌动，似乎闻到一种香味。当他人在梅花林中的时候，身处其间的时候，看不到白白的梅花的这种即将绽放的色彩。风吹过以后，好像也没有嗅到香味。

梅花林

老郑/LaoZheng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张承志写过的一部小说《黑骏马》。《黑骏马》整个小说是用蒙古民歌《黑骏马》来串联的。

《黑骏马》蒙古民歌翻译成汉语，每一节是两行。比如说，我看见高高的山岗上有一个身影啊，我以为是你，我到了跟前才发现不是。每一段的最后一个结束语就是否定词。

他是寻访过去，看见山梁上面，看见河沟边上，看见在帐篷边上，每一个典型的蒙古草原上的风景，远远地看着，很辽阔的草原，走过去，以为是，但又不是，一次一次的否定。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民歌。

杨旭辉/YangXuHui
这个是非常高级别的民歌，关键张承志把他拿到小说里面来，整个的哲理或者整个的构架跟屈大均是异曲同工之妙。

老郑/LaoZheng
所以说，好的诗人好的小说家，他们是一致的。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一直在讲，我们在读古代文学或者读古诗的时候，不要排斥现代的诗歌，当代的小说。很多有成就的小说家、诗人也会主动从古代的经典里面汲取营养，乃至于从民间的诗歌和文学当中汲取养分。

老郑/LaoZheng
我们再回头说《黑骏马》那首蒙古民歌，刚才杨老师用了一个词叫非常高级，我很同意，这是一种很高级的表达方式。对于我们这个世界，艺术家和诗人，在表达，他在创作作品的时候，他们是探险者，回头来向自己熟悉的人报告行程，精神探险的一种记录。

杨旭辉/YangXuHui
他在寻找真实，永远接近真实，但永远达不到真实的状态。

《黑骏马》话剧海报

老郑/LaoZheng
对，我们人世间那些最美好的东西，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常常就是在有无之间，你真的要把它抓住，你是抓不住的，但是，你知道他在，你可以闻到，你可以感到，你的心灵能够和它发生呼应，但是，它不是能够被你拥有的。它拥有你，但你不能拥有它。

杨旭辉/YangXuHui
有的时候，最美好的东西，你拥有了就觉得不珍贵了，而永远你没有得到的或者是曾经尽兴过的，你就觉得这个是我在记忆里最美好的东西。

老郑/LaoZheng
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去读诗，就是你会体会到这种东西，是吧？回过头来我们再来说说屈大均这个诗人，他是广东，叫岭南诗人。

杨旭辉/YangXuHui
对，岭南诗人。在中国古代，以前对岭南的诗人或者诗人群体关注并不是很多。其实在唐代的时候，岭南出过一个大诗人，就是唐代的张九龄，他通过科举考试。也成为唐代科举考试中最成功的一个汉族知识分子，进入到政权中心，也进入到文坛的中心。

张九龄之后，在岭南地区，到明清易代之际，这里的抗清英雄、抗清志士就非常多。您刚才讲到屈大均和顾炎武并称，为什么会并称？他们都是清初移民诗人的代表。因为在明清易代的时候，很多明朝的大臣或者官员在南方拥立了很多的藩王，曾经在浙江、在福建、在广东、在广西、在云南都拥立藩王，所以在很多南方地区聚集了一批来自于中原的抗清志士和文人。

老郑/LaoZheng
好像顾炎武是去过山西。

杨旭辉/YangXuHui
顾炎武往北面去，那么到南面去的，比如说我们常熟一个诗人叫瞿式耜，他就曾经到过南方去过。方以智，我昨天节目讲的，是陈维崧父亲的好朋友，他当年是在南京，他是安徽人，后来抗清的需要他也跑到了南方去。

这些人在抗清的过程当中，为了保护自己，有的是入僧，有的是入道，而屈大均曾经先后有入过僧，也入过道，做过和尚也做过道士，又不断地返俗。

老郑/LaoZheng
战争对人民的生命，对幸福的生活是一种破坏，是一种摧残，但是另外一方面来讲，战争在历史学家看来，经常是一种文明的传播者。东汉末年发生大规模的战乱，就有很多的中原士人，一方面是往南边走，还有往西面到敦煌、到武威，到那边去，西北就变成了一个文化中心。后来北魏皇帝就从那边迁了很多的读书人到平城，带来了北方的“文艺复兴”。

杨旭辉/YangXuHui
在清代乾隆年间的常州诗人赵翼就做过这样的一种总结，他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往往是在历史上动荡的战乱的年份，从历史学家或者从国家的安定繁荣发展的角度来说，它是国家之不幸，而往往在这个时候，确是文学之大幸，诗家之大幸，这个时候会涌现出很多诗人。为什么？赋到沧桑句便工。他自然会见证这段历史的兴衰，用诗笔记录了历史的兴衰，就把历史的沧桑写在诗歌当中，而且他写诗的时候，不是说一定要成为一个文学家，成为诗人，追求雕章琢句，他有一种真感情的流露，有时代大背景洪流的一种展现。

题遗山诗
【清】赵翼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老郑/LaoZheng
感谢大家收听5月27号的《诗话江南》《最美苏州诗》节目，咱们明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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