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原味]芒种

苏州夜话

忆江南

杨旭辉

江南忆，吟遍运河讴。节气四时寒暑易，

群芳过后六花收。飘落覆汀洲。

霜天籁，渔火对眠愁。桂子飘香荷映日，

淡烟芳草旧迷楼。聊以醉清秋。

二十四节气里的运河江南，重温人与万物感应的古典时光，解读中国人的生活美学。

王楠/WangNan
欢迎来到二十四节气里的运河江南，大家好，我是王楠，有请我们的老朋友，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杨旭辉教授。

杨老师您好！

杨旭辉/YangXuHui
王老师好，听众朋友大家好！

王楠/WangNan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到了芒种的节气了，芒种、芒种，这是一年当中最繁忙的时节。

杨旭辉/YangXuHui
对农民来说，因为有夏收、夏种，是特别繁忙的时候。对我们老师来说，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因为大家知道。在学校里是大学毕业季，所以我们学生的所有的毕业论文在这个季节要答辩。我们检查学生大学四年或者研究生三年的学习的成果，这个时候是一个汇报的季节，也是充满忙碌和喜悦的季节。

王楠/WangNan
在忙碌喜悦的季节，杨老师选的这首诗还是蛮闲散的。这是一个叫文肇祉的闲人写的一首自遣的诗，我们读到的是另外一个光景的芒种。

杨旭辉/YangXuHui
古人说过一句很好的话，我们要学会忙里偷闲，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当然，我们今天选的这位诗人叫文肇祉，可能名气并不是很大。

芒种

王楠/WangNan
读这首诗之前，先请杨老师简单地介绍一下文肇祉，因为这首诗和上一个小满节气的诗，文彭的《四月》，还有着有趣又微妙的联系。

杨旭辉/YangXuHui
王老师已经发现，我在选这个诗的时候的一个小的彩蛋。首先我们来看文肇祉。文肇祉，说起他本人，可能很多听众朋友不熟悉，但他是明代苏州文氏家族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祖父是文徵明，他的父亲是文徵明的长子文彭。我们上一期节目小满节气当中介绍的文彭的诗，文彭就是文肇祉的父亲。说起来的话，应该文肇祉就是文徵明的长子长孙。

这个人应该说很有才华，但是在科举的仕途上并不是很顺利。他曾经十试举人，但是十次都没有考上，后来索性放弃了科举考试，把自己所有的毕生精力用于诗歌创作、书画创作和园林的营造上。他也秉承了文氏家族非常好的艺术的传承。

文肇祉非常注意搜集文氏家族内部的文献资料，从洪武年间到苏州定居的文洪开始，把文洪、文林、文徵明和他父亲文彭以及他的叔伯的很多的诗文作品收集起来，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家集，叫《文氏家藏诗集》。这本家集现在还藏在国家图书馆。另外他还应当时虎丘禅寺高僧的邀请，编写了一部很重要的地理方志，叫《虎丘山图志》。所以，无论是了解苏州的地理文化，还是文氏家族的文脉传承，应该说文肇祉都做了很重要的贡献。同时文肇祉还是一个造园艺术家。

我们如果做一个回忆的话，从文徵明到文彭到文肇祉，他们营造了很多园林。我给听众朋友预告一下，现在虎丘景区和山塘街景区改造的过程当中，我们在恢复明清时期的一座名园，叫塔影园。在明代的时候，塔影园的施建者就是今天这位诗歌的作者文肇祉。所谓的塔影，是把远处虎丘山的虎丘塔的美景借入到园中，非常巧妙地采用了借景的手法，所以它的园子里面既有亭台楼阁的精美，也可以看到山塘河的水和远处虎丘的塔和山光。

虎丘塔

王楠/WangNan
文肇祉在写诗的时候，也把他的审美放到了诗里面。我们先来读一读这首诗：

开窗四望意欣然,插遍新秧绿满田。
乍暖又寒芒种候,启晴还雨熟梅天。
池边细浪知鱼乐,草长平坡看鸭眠。
自笑老来生计拙,疏慵真适有閒缘。

如果把这首诗描写的画面拍成电影的话，我想象每一帧，肯定都是特别美的。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把窗子作为一个取景框，打开窗往外看，是一幅特别好的山水画。

杨旭辉/YangXuHui
王老师，我觉得你对这首诗的解读非常精准，而且在读诗的过程当中，读出了这首诗的诗情和画意。我们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学习和评价当中，对一首好的写景诗，往往会说这首诗极富有诗情和画意。

首先，我们来看文肇祉这首诗歌的画意。在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道具，这个道具是什么呢？窗。我们不约而同说到了窗。整个诗歌的开篇是“开窗四望”，也就是说，他在整个诗歌里写景的时候，写在江南地区芒种时节的节候和自然风景的时候，打开窗，好像是把窗作为一个取镜框。我们听众朋友其实有非常鲜活的生活体验，就像我们拿手机拿起来，手机的屏幕上就是一个方形的取景框。

王楠/WangNan
而且我能联想到的是一个广角的角度。

杨旭辉/YangXuHui
取景框它随着诗人的脚步和视角的不断地转换，它会实现在景物上的一种移步换景。

满窗新绿

王楠/WangNan
如果想象一下，我们把这个场景拍成照片，就是满眼的绿色，因为第二句它告诉了我们答案。

杨旭辉/YangXuHui
这句诗听众朋友如果一直收听我们节目的话，会觉得这首诗里面有一句跟以前读过的诗很像，就是文彭的《四月》——

王楠/WangNan
文彭的《四月》：

我爱江南小满天，插遍新秧绿满田。

杨旭辉/YangXuHui
很多人说，他不是抄他爸爸的东西吗？我们怎么去理解这样的一种情况？第一个可能，是文彭在写了这首诗以后，他的儿子文肇祉觉得爸爸写这个初夏时期，在夏收夏种的时候，尤其是水田里面插满新秧的绿油油的新意，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他觉得很喜欢，就直接引用过来，直接化用，这是一种状态。另外，在古典诗歌当中，还有一种很有趣的文学的游戏，或者是文学的唱歌的活动，就叫辘轳体。所谓的辘轳，就是水井当中汲水的辘轳，汲水的工具。

我在这里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个非常有名的一个文坛的佳话。在解放以后，苏州有四位前辈的学者和文人，我们称之为苏州四老，分别是著名的作家程小青、范烟桥、周瘦鹃和蒋吟秋，他们相约一起到宜兴去游览宜兴的溶洞，叫善卷洞。他们在善卷洞游玩的过程当中，发现中洞和下洞之间横亘着一片云彩，其实并不是真的云彩，就是有一块石头临空过来，很薄很透，像一片白云漂浮在洞中。四老灵机一动，说我们今天就来写一首诗，诗的题目叫“一片飞云掩洞门”，而且规定每个人写一首绝句的时候，都要把这一句嵌入在诗句当中，分别把它作为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我们来欣赏一下四老写的那首诗。程小青先生的诗是这样写的，他把一片飞云掩洞门作为第一句，说：

一片飞云掩洞门，洞中云气净无痕。
忽闻雷响来岩底，九迭流泉壑口奔。

这是程小青的。

范烟桥是把这句命题放在第二句，他的诗是这样写的：

在山泉冷出山温，一片飞云掩洞门。
奇秘如何关得住，依然斧凿到乾坤。

周瘦鹃先生把这句题目放在第三句，因为第三句的最后一个字它是门，所以他就不能用绝句来写，用一个古体来写，周先生的诗这样写的：

竭来玄洞纵游眺，洞里乾坤罗众妙。
一片飞云掩洞门，应知洞外江山好。

而到蒋吟秋先生的时候，就把题目做最后一句，他的诗是这样写的：

仙境嫏嬛万古存，探奇揽胜乐无垠。
流连直欲此间住，一片飞云掩洞门。

四位先生在写诗的时候，都写了他们最得意的一句诗句，并把它作为题目，嵌在一、二、三、四句当中，加“一片飞云掩洞门”，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诗歌现象。

善卷洞

王楠/WangNan
杨老师，文彭跟文肇祉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种对照和呼应呢？

杨旭辉/YangXuHui
我没有做过细致的文献的考证和梳理，因为在古代的文化氏族当中，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姐妹之间完全有可能做这样的一种唱和。这种唱和是带有文字游戏性质，甚至在某些时候还带有一种文字竞巧的意识在其中。

王楠/WangNan
刚刚听您讲非常有趣的故事的时候，我同时可以看到他们四个人之间的一种友情，也浓缩在这样一个事件当中。

杨旭辉/YangXuHui
苏州四老的友情当然非常深。我们回过来再来看文肇祉和他父亲文彭，他会把父亲这首诗用在自己的作品当中，可以看出他对父亲是非常崇拜。

王楠/WangNan
我觉得是一种呼应，也是一种传承一样的感觉。

杨旭辉/YangXuHui
你这个词说的特别好。文氏从文惠始迁于苏州，到后来文洪的儿子文林，再到文林的儿子文徵明，再到文彭，再到文肇祉，是一代代的文化相传。为什么我们讲明代苏州最大的文化家族是文徵明家族，这也是不无道理。

文肇祉 行书致秋宇太史札 上海博物馆藏

王楠/WangNan
杨老师说得非常的好，一首诗不同的点去解读，你可以发现延伸出来很多不同的有趣的故事。我们接着往下读这首诗。

乍暖又寒芒种候,启晴还雨熟梅天。

这也是一幅特别美的画面。在初夏时候的阳光清风里面，梅子带着一些酸酸涩涩的味道。成熟了。

杨旭辉/YangXuHui
这个时候我们去理解这首诗的时候，

启晴还雨熟梅天

青梅和杨梅的成熟季节是紧挨着的，时间相差不久远。所以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青梅，也可以把它理解成杨梅。如果是青梅的话，那么在成熟的时候会青中略略带着黄，那就是贺铸词里面讲的“一川烟雨，梅子黄时雨”，是非常有诗意的。如果是杨梅的话，在太湖洞庭东西山，在梅雨的映衬下，漫山遍野的绿叶当中点着鲜红的杨梅果子，也非常养眼。这就是我们苏州在芒种时候的一种什么？一种节候。文肇祉的诗歌当中，在所有的农作物和水果当中，他选择了梅子。

青梅

王楠/WangNan
我们继续来往下看，写完了植物，他画风一转，写到了动物。

池边细浪知鱼乐，草长平坡看鸭眠。

第三联中出现了鱼和鸭这两种动物，一幅静态的画面就被动态突然打破了，有欢快的鱼儿，有畅游的鸭子。诗人把他很惬意的一种状态，融入到场景中来了。

杨旭辉/YangXuHui
对，王老师你说的很好，就是把诗人自我内心的一种状态融进当中。我们在好的诗歌的解读当中经常会说情景交融。

王楠/WangNan
动静结合。

杨旭辉/YangXuHui
对，动静结合。一方面，诗人在看到这样的一种很闲适的自然的这种环境和生态的时候，他内心会有一种平静。如果说，这两句就这么读过——

池边细浪知鱼乐,草长平坡看鸭眠。

不需要做太多的解释。实际上，在文肇祉的诗当中，是化用了典故的。这种典故来自于哪里呢？我可以给听众朋友做一个分享。我们先看上句所讲的“池边细浪知鱼乐”，来自于杜甫的一首诗。我们知道杜甫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诗圣，他的诗歌有很多平易的语言，但是平易的语言开创了非常好的一种写景、融情于景的写法。杜甫有一首诗叫城西陂泛舟，城西的一个郊外有一个小土坡，旁边一个小池塘，在小池塘里泛舟，他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叫

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

写得非常美。他看到水塘里面有鱼探出来吐泡泡，吐泡泡以后吹起的水面上的细浪。我看到细浪和鱼儿的快乐，我也不由地轻快地摇起了蒲扇，觉得很惬意。再看天空当中，燕蹴飞花落舞筵，燕子或者其他轻盈的鸟飞过枝头的花儿，它的脚轻轻的一点花，花瓣落在水面上，落在我的筵席的食物上，也写得很风雅。所以这个“池边细浪知鱼乐”,是杜甫在成都草堂时候的一种生活的闲乐，写进去。为什么我要讲这是杜甫在成都草堂那种状态，很多听众朋友从小学里就读过一首诗，就是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我们以前讲，这首诗的写景特别美，色彩特别鲜明欢快。杜甫诗歌的第三句叫“窗含西岭千秋雪”，窗也是一个取景框，把透过窗看到屋外的所有的景象，含在窗里，这含字用得特别妙。这个景里面有“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的一种中景；还有远景，西岭千秋雪，还有近——门泊东吴万里船。更奇妙的还有一个特写，在窗口像拍照一样的“两个黄鹂鸣翠柳”。所以，杜甫的写景水平很高。

我觉得，这首诗在整个构思上多少还是受到杜甫的这种“两个黄鹂鸣翠柳”这样的绝句影响，来做句子的一个构思，用窗来把所有的散点的景，框在窗里面。这第一句“池边细浪知鱼乐”实际上来自于杜甫的诗。下句“草长平坡看鸭眠”，他化用了晚唐诗人温庭筠的一首诗，叫昆明池水战词，他诗里面是这样写的：绿头江鸭眠沙草。绿头江鸭，它在哪里眠呢？静静地躺在池塘边的青草当中，也许它游累了，到池塘边，在青草边上静静地栖息着，所以“草长平坡看鸭眠”，有动态的，从动态到静态，它的描写是非常的悠闲。

绿头江鸭

王楠/WangNan
我读这首诗读到现在，我觉得这是一种人和自然，包括动物，是一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一种相互交融的结果，因为有了这样的结果，所以最后他说——

自笑老来生计拙，疏慵真适有閒缘。

杨旭辉/YangXuHui
到最后，他来感慨自己的一种经历了。因为我们刚才讲到，文肇祉十次参加会试，十次不第，最后选择了退隐江湖，在苏州定居，以书画为生，以诗文为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儿就是营造园林。

我们刚才讲到，他在虎丘山塘边上建造了塔影园。其实建造园林对文氏家族来说，祖孙都非常擅长。我们前面讲的文徵明、文彭都擅长建造园林。文徵明跟苏州一座古典名园——拙政园是有很密切的关系的。拙政园主人王献臣在造园的时候，曾经请文徵明来参谋，再参与设计，参与营造。文徵明还根据他所看到的营造，画出《拙政园卅一景图》。他也知道拙政园为什么叫拙政园。有一段文献，都会引用，就是拙政园的主人王献臣讲，我建造的园林为什么叫拙政园。“拙”是非常值得我们去关注的。王献臣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说“昔潘岳氏仕宦不达，故筑室种树，灌园鬻蔬，曰‘是亦拙者之为政也’”。他什么意思？他说晋代有一个著名的文学家叫潘岳，潘岳曾经写过一篇《闲居赋》，闲居以后在家里面主要做什么？主要是造一个屋子，在屋子房前屋后种种花、种种草、浇浇水、种种蔬菜，人生也很惬意。他说，我这个人可能在从政上是很笨拙的，所以我就只能做这笨拙的人，大概就只能做这些事情。王献臣就把这个典故来给自己园林起名为拙政，他说，我的朋友当中有很多做高官的，享受厚禄的，但是我现在仕途上一无所成，我退居林下，“其为政殆有拙于岳者”，他说我在从政这方面可能比潘岳还要笨拙，所以我就把自己的园林起名为拙政园。

文肇祉一直就对这个拙政园的内涵理解非常地清晰，所以他自己十次科举考试失败以后，回到家造园子，在园子里面打开窗往外看，看到前面三联里面所写的景，他也就自我解嘲说，我这个人大概到来以后，我也是一个拙者，拙为政者。

拙政园一景

王楠/WangNan
听上去是一种自嘲，但其实是一种大智慧了。

杨旭辉/YangXuHui
对，是一种很豁达洒脱的人生的一种状态。

王楠/WangNan
最后一句他说“疏慵真适有閒缘”，是我们现代人很羡慕的一种状态。

杨旭辉/YangXuHui
疏就是疏放，庸懒、疏懒的状态，这种是需要有缘分的。我们经常讲，人生要享受所谓的清福，所谓的人生的清福，拙于生计，尽享自然之美，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在这里面，我们回过来看，以文肇祉为代表的明代中后叶的很多江南文人，一直是处在这种适缘之闲，推动了江南地区的园林的营造，所以在江南地区形成了一个闲适文化的高度的发达。从文化上追求闲适，生活上追求闲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促进了江南地区的消费的发展。

王楠/WangNan
不知不觉和杨老师又聊了20多分钟，我们下一个节气夏至再和朋友们再见了。

杨旭辉/YangXuHui
夏至是一年当中白天最长的时候，我们在夏至的时候也会有很多的风俗，很多的诗歌等着大家。

家近横塘河岸住，征帆几度晚归迟。
乡关日暮情深切，驿路柳荫闻子规。

二十四节气里的运河江南，古诗词里的时间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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