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原味]唐伯虎：苏州最佳代言人

苏州夜话

主讲人：杨旭辉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与谈人：老郑

杨旭辉（左）、老郑（右）

老郑/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诗话苏州》。苏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博导、教授杨旭辉老师，和我老郑，继续和大家一起来聊最美苏州诗和最美苏州诗里的苏州。今天我们来我们读的是唐寅的《落花诗》。杨老师，这首诗的题目叫《落花诗》，还是很有趣的。

杨旭辉/YangXuHui
对，其实这首诗的题目里面就大有讲头。我们首先来析题。中国古典诗歌，是抒情色彩很浓的一种文学样式。早在一千八百多年以前，陆机就讲过，诗歌的情感生发有两条线路，第一种是人事的沧桑变故引发内心强烈的情感的一种冲动。第二个是自然景观的变化，触发了内心的一种共鸣。那么这首诗歌正好是把人世的沧桑和节候的变化，两者结合的非常完美。
为什么这么说？首先从落花上来说，诗人是借花开花落的一种生命的凋零，来感慨人世的沧桑，这是一种自然的感发。这首诗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背景，最早这个《落花诗》并不是唐寅创作的，而是他的老师沈周创作的。沈周创作时，他并不是一种闲情逸致，看花开花落，悠闲自在的状态。如果他是闲情逸致，就是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沈周在写落花诗的时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事的变故，就是他的儿子去世，就是我们讲老年丧子，白头发送黑头发。所以在这样一种人世的沧桑变化当中，看到眼前的花开花落，于是把这两种情感共鸣结合在一起，写了一组诗《落花》。

老郑/LaoZheng
然后唐寅不免也自感身世。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面林黛玉有一个习惯，她喜欢葬花，但是林黛玉的葬花，就有研究者说，最早的蓝本或者启发的灵感，就是来自于唐寅、唐伯虎。当时唐伯虎请了像文徵明，像祝枝山这些文友、诗友、画友，到家来饮酒作诗画画的时候，好多花落了之后，喝完酒，他就会让他的仆人，小童，把花扫起来，然后郑重地把它葬掉。为什么唐寅会有这样的举动，要去葬花呢？我们还是把这个诗来读一下，再来讲。
这首诗叫做《落花诗》。落花诗其实它不止一首，（有）好多首。

黛玉葬花图

杨旭辉/YangXuHui
唐寅一生创作了数十首，而且他非常喜欢这一组诗，然后用书法作品来再现这组诗。现在在国内各大博物馆或者图书馆，我们所了解的大概有六七个不同的版本。他每次重新写的时候还会有些调整，有些句子会有一些修改。

落花诗

明·唐寅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老郑/LaoZheng
这首诗是这样，“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他这里面有对比，前面是“十分春”……

杨旭辉/YangXuHui
就是曾经繁华到极盛的一种状态。富贵园林，风流到极盛，但是富贵风流极盛的时候，刹那、短时间之内就可以断送。在第一联里面，最具有震撼力是“断送”两个字，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慨？其实我刚才讲沈周在写《落花诗》的时候，有人事的变故，其实，这个时候唐寅在写《落花诗》的时候，他可能也有自己人生的感触融入其中，看到眼前的落花飘零，想到了五年多以前，他曾经历过科场舞弊案，所以这个时候，唐寅也是把自己的人生的际遇融入在咏物当中。

老郑/LaoZheng
我觉得“断送”这个词，非常决绝，非常的残酷，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唐寅在科场上走到了绝路。

杨旭辉/YangXuHui
对。也就是从我们诗歌的语言来说，这是用了“瘦硬盘空之语”，非常的决绝，非常的瘦硬，已经给自己不留任何的后路。因为在这种断送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之后，我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落花飘零。这里面它在欣赏一种什么？欣赏一种凄美的状况。

老郑/LaoZheng
刚才我和杨老师在聊天的时候，我们就说到，他不免让我们想起日本的一个美学范式，叫做“物哀”，这是日本美学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每到春天的时候，樱花开的时候，日本人要在樱花树下铺上草席，一家子在那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樱花纷纷的飘落。那么在樱花最美的时候它飘落了，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它凋零了，在日本的美学观点里认为它这是一种美的极致。

杨旭辉/YangXuHui
对。其实这是我们东方哲学的一种很高的境界，就是盛极而衰。你到最盛的时候也是最美的时候，那也就开始意味着走这种下坡路了，所以日本人在樱花树下一边喝酒，其实还会唱歌，不断地唱，越唱越激动，越唱越激动，把当场的每一个人都唱得痛哭流涕。

樱花飘落

老郑/LaoZheng
这个就是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觉，它又是最美的最灿烂的时候，又开始凋零了，就是生与死，美的极致和生命的这种决绝结合在一起，所以你去体会。唐寅写的“刹那断送十分春”，和这个概念其实非常接近了。
“富贵园林一洗贫”，在明朝的时候，苏州号称“半城园林”，大家都造园林，但是园林又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它经常很快地就要易手，这在我们园林史上面经常可以看到的故事。包括我们的留园、拙政园，历史上都有这样的故事，包括像网师园，瞿远村造得非常好，清朝的时候，大家都给他写诗作画，二三十年之后又换了主人。

杨旭辉/YangXuHui
瞿远村还是幸运的了，比如说留园的主人，或者拙政园的主人，不孝子孙一夜之间赌钱赌输掉了，把整个园子就全部败掉了，这种故事也是非常多的。

老郑/LaoZheng
所以说人是一种不可控的东西。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讲的这首诗里面，有一个很值得回味的东西，就是我们的悲剧审美。很多人讲，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一种结局和审美，日本人是一种，我们郑老师刚才讲的“哀语”，其实我们回过来看，在品味我们江南的越剧的时候，《红楼梦》里最经典的段落是哪个段落？就是黛玉葬花，其实我们中国人在骨子深处，也有对这种悲剧美的一种欣赏的意识。

老郑/LaoZheng
杨老师讲的非常好，上升到了美学的高度。我们继续来读第二联。“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昨天我一个朋友纠正我说，像这种梅“子“不能读轻声，我们古代是没有轻声的，我重读一遍，应该叫做“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杨旭辉/YangXuHui
在这首诗里面，有一个典故，我们很熟悉。我们前两天也讲到，这首诗未必是杜牧写的，但是明清时期，这时候《清明》还是很有名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牧童遥指杏花村”。在这里面其实用了这个典故，“牧童设酒”，为什么“牧童设酒”？因为这个时候清明时节，花在最盛的时候，那么也就意味着落花缤纷即将到来，所以“路上行人欲断魂”，用酒来消解内心的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感觉。
然后，因为这个时候梅花落了，或者桃花落了，落花之后会结出果子，所以“试尝梅子又生仁”。

老郑/LaoZheng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杨旭辉/YangXuHui
在这里面，有一个字需要做一个解释，“晏”跟我们今天所讲的宴会的“宴”是两个概念，古音应该可以读wan（三声）。太阳已经很高了，但是他早上起得很晚，然后是一种百无聊赖的心境了，面对落花流去春去也，无可奈何，他有这样的一种心境。

老郑/LaoZheng
第三联你要理解它，就是要理解这首诗的标题叫《落花诗》，它实际上有点像拟人一样，在讲落花的形态和情态。

杨旭辉/YangXuHui
落花花瓣非常轻盈，随风飘舞的一种状态。中国大妈去日本旅游的时候，特别喜欢做一件事，当然这事很不文明，用脚或者手去摇一摇樱花树，很轻薄的很轻盈的樱花花瓣随风飘舞，像美人随风飘舞一样，然后大妈拿起丝巾来拍照，觉得特别美。

落英缤纷

老郑/LaoZheng
所以说，唐寅早就评论过，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若为软舞”，谁来软舞呢？花瓣软舞，但是“难保余香”，花落了，零落成泥了，那人更情何以堪呢？所以最后说“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杨旭辉/YangXuHui
作为诗人来说，他也是带着朋友，所谓的“携手伴”，这个“伴”是什么“伴”？绝对不是男伴，应该是女伴。他带娇娥美女，然后去欣赏落花，但是他又面对落花流水这样的一种无情的春去，他也是百无聊赖，所以发出一种很无奈的感慨。

在前几年，苏州博物馆在“明四家“特展当中，唐寅的《落花诗》就曾经展出过。我们苏州博物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常规展，就是吴门书画的常规展，它定期会换展。如果大家有幸到苏州博物馆去看，说不定哪天你就可以跟四百多年前唐寅的墨迹，以及唐寅的《落花诗》来一个正面相撞。

老郑/LaoZheng
我还在想，如果我们把不同的版本收集起来，做一个整理和出版的梳理，也很有意义。

杨旭辉/YangXuHui
出版物是一个，还可以做成很多的文创，其实大家可以开一下脑洞，怎么把《落花诗》做成各种各样的文创，而且是最具有江南特色苏州style的那种文创。

老郑/LaoZheng
我们经常说，我们要给苏州找一个代言人，大家经常会想到很多人，比如像伍子胥、范仲淹，像西施。我也问过一些朋友，大家众望所归，常常会提到唐伯虎。唐伯虎和苏州是很契合的，他是非常风流潇洒、风流倜傥的，而且他又非常深情，有内涵的。关键他接地气，有市井气息，所以很多故事的传说都会安到他的身上。

杨旭辉/YangXuHui
这种故事，借用胡适先生的一个说法，就是一种箭垛式的人物。什么叫箭垛式人物？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类似的人物，我要把这个人物塑造成某一种类型的人物。比如说我们在所有的文学创作里面，会把关羽塑造成一个忠义诚信的化身，他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只要是忠义诚信就往他身上推，所有的故事都往他身上堆。比如说我们讲到“聪明刁钻”，那么我们就会想到谁？徐文长。然后我们想苏州，风流潇洒，很多风流韵事都往唐伯虎身上堆。最有名的“三笑点秋香”，这个故事其实有史学家考证，“三笑点香”跟唐伯虎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因为他这个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苏州市博物馆 唐寅《落花诗》（局部）

老郑/LaoZheng
回到《落花诗》了。唐寅的《落花诗》，据记载，当时最流行的其实还不是这一首，还是另外一首，叫做“双脸胭脂开北地，五更风雨葬西施”，尤其是后一句，五更天，天光刚亮的时候，“五更风雨葬西施”，它把这些落花比成美人，比成西施。在所有人都在沉睡酣眠的时候，我已经起来了，因为一夜风雨花落知多少，我要把那些，我心中忍不住的这种怜惜，对美人的一种怜爱之心，我把它葬花，“五更风雨葬西施”。

杨旭辉/YangXuHui
他是对美人的怜惜，但是我印象更深的，是前面第一句，他对美人的一种娇憨的一种形态的、形体的、容颜的描写。这里面我们可以有一个更直接的形象的观感。唐寅画了很多仕女画，当然有些画家或者是画论的研究者，（认为）唐寅的侍女画画的很庸俗，很有市井气息，但是这是他心目中女性最美的形象。
我举一个例子，大家说唐寅的仕女画最有名的是《孟蜀宫妓图》，这是他心目当中最完美的女性的形象。他理想中的女性应该是皮肤非常白，而且非常丰腴，丰腴和白嫩的皮肤当中，微微的映出桃花的红色，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所以有些画史的学者不喜欢这样的东西。他作为文人，文人画应该高雅的、清丽的、雅淡的才是最美的状态。但实际上，当时画史的文献记载，唐寅这种类型的画是最受老百姓欢迎的。

老郑/LaoZheng
我刚才读的那两句，叫做“双脸胭脂开北地，五更风雨葬西施”，据记载十八年以后，在唐寅逝世前的一年，他把这两句诗又改了，改成了什么呢？叫做“纵使金钱堆北斗”，你的钱堆得像北斗那么高，“难饶风雨葬西施”，你有钱有什么用，你钱再多有什么用？花要凋零，美人要逝去，无可奈何，花开花落总无情，所以说唐寅的诗，说老实话也不能读太多，那种悲伤入骨……

杨旭辉/YangXuHui
世人所看到的唐寅，是一种潇洒风流倜傥，但是表面的潇洒风流倜傥，背后掩盖不了唐寅内心的一种孤独。在《落花诗》当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唐寅诗歌当中很华美的一面，但透过华美背后这种淡淡的凄凉，甚至到晚年以后，他再做修改的时候，这个凄凉已经不是淡淡的了，是彻入骨髓的那种痛。

老郑/LaoZheng
为什么我们今天会对唐寅会更有感触，我们经常说，明朝是个性觉醒的时代，是发现自我的时代，当然更早，魏晋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但是在明朝的时候，这个是更普及的、更广大的一种社会思潮和倾向。

杨旭辉/YangXuHui
刚才你讲到，魏晋时期就已经有觉醒。其实我们现代文坛上有一个作家，他就讲过这个问题，谁呢？周作人。周作人讲，他最喜欢两个阶段的文人，一个是魏晋时期的文人，一个中晚明时期的文人，因为对人的自我的一种探究，真正发现了人的自我、人的本真。

老郑/LaoZheng
所以说在这一点上，唐寅是非常具有现代感的。好，说不完的唐寅，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继续聊唐寅。感谢大家收听今天的《诗话苏州》节目，感谢杨老师的精彩解读。还是老规矩，在吴地记留言评论获赞最多的朋友可以获赠一本最美苏州诗有声台历。感谢大家的收听，我们明天再见。

杨旭辉/YangXuHui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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